第39章 十二、天外白云城2

作品:《[西叶]执剑人

    叶孤城用瓢舀着盆中的淡水冲洗身体。

    这些在海船上倍加珍贵的液体落入盆中,又被舀起。海盐有腐蚀性,沾在细腻的黏膜上、藏在皮肤细小褶皱里的海水,都要洗掉。

    他缓慢地擦拭身体,起身,披上柔软干燥的衣裳,慢慢地系带。

    南海的冬天也是温暖的,他穿的不多,扎束也简单。

    背上不离身的剑,他走回自己的客舱,将剑放在枕边,靠在自己的睡铺上。

    一颗橘黄色的猫头突然从他铺面下钻出来。

    第一发□□的震动吓得猫钻进了床铺里,发现是熟悉的人才敢钻出来。

    大橙子喵喵叫着,跳上床铺,用头和耳朵蹭了蹭他,又舔舐他的手指尖。

    叶孤城微微抬起手,揉了揉毛茸茸的猫头。

    他慢慢地、小心地叹了一口气。

    猫有些不安地围着他转。

    船似乎是重新开动了。

    西门吹雪进叶孤城舱房的时候,夜色已经极深。

    “海盗的事情已经了了,船还好,船主说第三天就能到飞仙岛。”西门吹雪在黑暗中说,“他害怕再有海盗,请我跟他们一起值夜,我怕你惦记,跟你说一声。你只管睡。”

    西门吹雪没好意思说因为他斩破了船家的帆,又斩断了船上的桅杆,所以留下来和船工一起修船帆修桅杆。

    船主和船工一开始都有些怕他,又有求于他,其他船工跟他说话说不明白,最后还是走南闯北的船主,硬着头皮上前,用官话请求西门吹雪晚上帮着值夜,以防再有什么海盗。

    若是陆小凤在,也许很乐意做这些事,西门吹雪也并不反感。毁坏了人家的东西就应该赔,船主肯让他们上船就是帮了天大的忙,维护船家的安全,也合侠义之道。

    大橙子竖起耳朵,黑夜里它的眼睛闪闪发亮,喵的一声从叶孤城的铺上跳下来,在西门吹雪的脚下打转,嗷嗷地叫。

    西门吹雪感觉到一点微微的刺痛。

    “这只猫怎么挠人。”西门吹雪道,“这么晚了,你可不能折腾他。”

    他俯身把猫抱了出去。

    叶孤城起身的时候已经近午,值夜已毕的西门吹雪正在补觉,两人直到下午才打了个照面。他们都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就在舱房里沉默地坐了一阵。西门吹雪精心地擦拭了剑,然后把叶孤城放在枕边的剑也拿过来,更加精细地擦拭着。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不高兴?”

    西门吹雪何尝关注过他人的情绪,更何况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叶孤城倒还真不是情绪低落,西门吹雪如此发问,他不禁一愣:“为何有此一问?”

    西门吹雪道:“你来中原面君,是想令皇帝开海禁。如今海禁已开,海上商贸之权,却变成贪官寻租之地,盗匪投机之所,有违你的初衷。”

    西门吹雪没有说他“逼宫”、“弑君”,而是说“面君”,显然不再将他的所作所为,视为道义之外的谋逆之举。

    叶孤城道:“你没有跟沿海的府县打过交道。若你知道他们日常的作为,开禁之后,出现这类事情本在意料之中。”

    西门吹雪微感意外,道:“私贿官员是一条捷径,若是许多人都走官匪勾结的路,那白云城在南海,将来如何自处?你为他们求得开禁,白云城如不能得利,岂不是犹如抱薪者毙于风雪?”

    叶孤城并未作答,西门吹雪又道:“你如此眷恋故地,必是事事为他们打算,如今局势,恐怕——”

    叶孤城道:“西门庄主既然高看我一眼,却如此看低白云城?”

    西门吹雪微微一怔。

    “从前十年,官盗往来,弱肉强食,白云城可以自处;从今之后,海禁已开,不论新的规矩如何,白云城当然也可以自处。况且南海之上,并非只有官军与海盗,那佛郎机人、倭人、琉球人、暹罗人、三佛齐各色人等,也都在海上往来,如果我朝能官商一体,共镇大洋,倒也不失为一条通途。沿海既然得以开港,这机会便是给沿海和诸岛自己的,是凶险还是富贵,是依附权贵还是纵横二洋,也要诸岛自己求取。”他徐徐说道,“国家的道理也罢,剑的道理也罢,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我没有你这般早慧,我在出海之后,才习得天外飞仙这一剑式。”

    听到论剑,虽然原本已经十分笔挺,西门吹雪仍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板。

    叶孤城道:“我早年在广府旧宅,眼前只有庭院,出门山树阻隔,精研剑术数年,始终无法突破。直至到了海上,见到碧波无垠,水随天去,方知一切牢笼,都为自己的见识所囿,破除珍珑,则别有天地,忽觉身心开阔,剑法因此突破。国家亦是如此,历代治乱更替,常因承平日久,民口增殖无穷,土地所出有限,直至地不足以济人,饥民揭竿而起,而后兵民残杀,百里无烟,再复轮回。其实海外亦有田土生民,天子允许向海求生,也是别开天地。”

    “西门,”叶孤城现在叫得很顺口了,“我对白云城并无执念,白云城亦自有它的命运。昔日在京师,我说过,我只是剑,我只是南海诸岛的剑。我既教他们反抗君父,我便绝不会做他们的君父。”

    西门吹雪正把剑擦拭得干干净净,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剑鞘。

    经过紫禁之巅的一役,他深有同感。

    决战之前,他已杀了独孤一鹤,以最轻的年纪,跻身武功绝顶的数人之列。他那时已经感到,无论他如何苦练,剑术提升的空间极为有限。若论快,他的剑已经极快,再快也不过是毫厘之差;若较力,剑只是剑,总不能比大刀大锤的力道更猛烈。而太和殿顶的一战之后,他忽然看到了剑外的天地——他终于不再被有形的剑所束缚,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7岁抱剑的那一年,带着一种刚刚习剑一般凛然的纯粹,他重新对剑燃起了无穷无尽的热情,而剑法的至境在他面前无穷无尽地展开,仿佛从陆上开往无边无际的海洋,又仿佛水随天去,进入无穷无尽的虚空。

    他看着叶孤城声音低缓地说着话,他纷乱的思绪想起许许多多事情,他想起他沾在他剑上鲜红的血,他想起魏子云说“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他又想起那形容古怪的替身,想起夹在信纸里的迷药。

    无论欺骗自己多少次也罢,他笃信叶孤城和叶孤城的剑一样有如青天白云,无暇无垢。

    西门吹雪郑重地把叶孤城的剑递给他。

    叶孤城接过来,忽然笑道:“你太爱惜剑了。”

    西门吹雪道:“我不该爱惜剑?”

    叶孤城道:“一把剑,一有残缺就应当抛弃,一有瑕疵就应当自毁。”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