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醉东风(2)

    归菀两条手臂软软地推不动他, 被他探进来的那只作恶的手,揪弄得一阵痛麻,泪花子不由打起转来。

    “我,我想读会书。”归菀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句, 落落寡欢的, 晏清源轻声一笑, 竟没说什么,手臂一松, 往外室去了。归菀似听见他吩咐了什么,不多时,见人抬进了她那口箱子, 似不能信他这么慈悲, 晏清源戏谑一笑:

    “坐下来读罢。”

    说着扭头朝碧纱橱走,忽又转过脸,蹙眉问她:“当真不洗?”

    归菀不去看他, 心口乱跳, 只摇了摇头, 屏气凝神立了会,听一阵窸窣脱衣的声音传来,继而水声阵阵, 面上一红,本欲取书, 忽窥得案角还置放着作画的颜料纸笔, 想起刚进院子见的那丛凤尾, 一时呆住,愣了片刻,倘是自己忙活起来,他总不能再归菀迟疑半日,才用墨线双勾描廓,准备画竹。

    她作画,是典型的闺秀风格,线条婉转轻盈,清丽脱俗,又最见水磨功夫。归菀自幼性情安静罕言,坐的住,专在诗书丹青上,此刻重拾挚爱,心思便聚在一处,晏清源几时立在她身后的,竟浑然不觉。

    正要添粉彩,晏清源忽然凑过来替她取了花青,归菀如梦初醒,手底一颤,晏清源迅速伸手扶住了,知她心境,揶揄笑道:“先分染罢,我给你看看这里有没有石青。”说着当真替她翻捡起染料。

    他一出口,是内行人,归菀心底起疑,不动声色离他远了两步,晏清源则已垂首笑看纸上框架,点评起来:“你这笔法精妙入微啊,”说着忽捻了一把她的腰肢,“原来你不止这一样好处。”归菀登时涨红了脸,不再看他,只管手底动作。

    晏清源也不再打扰她,撩袍在一旁躺了,半撑着手臂,颇有兴致地品鉴起归菀来:

    她执笔的模样,倒是第一回见,虽仍是清隽不胜之态,却又专心不二,一钩一挑,皆有法度,皆成定势,这才是大家养出来的清白姑娘,又生的这样袅娜纤巧,床上是那样一副情状。

    晏清源似有所思,一面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没自她身上移去。

    不过等的实在久,他耐性渐渐耗尽,忽地起身,踱步至她身后,凑近看了一眼,只见竹被初雪,乍现一笔笔青影,在这大雪纷飞的时令里平添了几分生意,整间屋子也跟着盎然。

    “人家说陆士衡妻女多才,原来不假。”晏清源信口一提,归菀却又似被魇住,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空白,手中的笔一掉,立即砸坏了画。

    有一件事,为她所明了:

    她自己也是一副坏掉了的丹青。

    暖炉上不知几时温起的酒,晏清源瞥她一眼,转身取酒,留归菀一人在原地呆立。

    再进来,见她低首正默默收拾残案,晏清源上前,一把钳了下颌抬起,果真,一双眼目早通红一片,他佯做不知,笑着把酒盏递给她:

    “天凉,刚烫好的酒。”

    归菀摇头:“我不会饮酒。”

    她急于脱身,却又不知要往哪里走,晏清源懒得劝,径直捏了小嘴灌进去,一股热流火辣辣入喉,呛得归菀碎泪纷飞,身子倚着墙,不住往下滑,轻轻喘了起来。

    果然,一张脸都开成了柔媚的酡色。

    十五岁的少女,一只脚还在童稚里,可花姿已初现端倪,女人的娇艳乍隐乍现的,看的眼热。晏清源不由分说将她拉过来,俯身压到案上,一扬手,案上物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连带着那幅坏了的丹青,晃晃悠悠垂了半边。

    归菀被水盂硌着了背脊,他又压得死,睫毛一扑闪,咬唇哭了出来:“我疼”说着反手去摸索,晏清源看她眉头紧蹙,顺着她的动作,探到手中随即一掷,低声笑问:

    “还疼么?”

    酒劲冲,归菀不胜,眼中渐多了层醉色,昏昏沉沉去阻他的手,晏清源毫无顾忌地撬开她一点樱唇,将剩下的酒悉数迫着饮了。归菀不断下滑,裙子被掀了起来,晏清源将她软绵绵的身子往上提了两把,方抬起一条腿。

    这一回,许是酒力之故,只听得归菀闷哼一声,很快娇声呖呖地叫了出来,身子底下那幅雪竹图随着两人动作一点一点往下坠去,直到彻底瘫在地上,毁得透了,犹如揉烂的污纸。

    晏清源心满意足起身时,往后退一步,正巧踩在丹青上,低首一看,尽是汗津津的湿意,无声一笑,用自己的氅衣将神志不清的归菀裹了,抱到榻上,这才穿了件衣裳,往外室来拿亲卫送的几样军务。

    他整个人陷在烛光里,长睫犹扇,掩住了寒星样的一双眼,情c欲餮足后,思绪清明得如水洗,飘得极远:

    小皇帝践祚,不过十一岁,孝文帝往西边贺赖那里逃,难道以为贺赖就不会杀他?晏清源看着手底自晋阳来的父亲的信笺,慢慢敛了目中寒意,揉起两边太阳来。

    “世子爷?”那罗延不知何时悄声进来,在他跟前,试探唤了一声,晏清源眼皮不动,只从鼻间压出个“说”字。

    “已照着世子爷的吩咐,属下去打听了,柏宫的兵力比几年前又多了数倍,粮草储蓄的也足,他□□河洛大地可有些年头了,这回世子爷打淮南,他借口不助,如今也不出来亲迎,世子爷看,要不要先给大相国去封信?”那罗延有心建议道。

    “他就是大相国养的一只恶狗,”晏清源缓缓睁了眼,轻活一下精神,目中还是冷的,“只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大相国先惯着他,西边贺赖要打,建康萧梁要打,咱们的宇宙大将军,用处还大着。”

    那罗延忧心忡忡地看着晏清源:“他向来同世子爷不睦,看轻世子爷,属下有些担心。”

    晏清源冷冷一笑:“你担心大相国能蓄养之,我不能驾驭?”

    那罗延一愣,不想晏清源挑的清楚,便也不避讳:“属下就怕他迟早要反,世子爷算算,他都反几个主家了,西边贺赖都不敢要他,属下看,就是吕奉先那个三姓家奴也比不上他。”

    晏清源垂眸哼笑,一下下叩着案几:“他反了未必不是好事,也自有用处。”

    看晏清源说的轻松,压根不屑一顾模样,那罗延怔了怔,缓过神来,才讷讷道:“世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相国手下,最能打的,不是别人,正是柏宫呀!”

    言外之意,柏宫反了,除却大相国,无人能震。

    “啪”地一声,晏清源合了军报,往案边一扔,“无人敢要他,可大相国敢,”他倾身挑了挑灯芯,“日后,他不反有不反的用法,反有反的用法,你瞎操什么心?”

    说着起了身,就要往内室走,见那罗延还在那一脸苦相,皱眉笑道:“还不滚去歇息?有话快说。”

    “小晏将军方才又跟属下说了傻话,他不先回邺城,准备拐一趟晋阳,请大相国给他做主娶那个顾媛华。”那罗延忙趁势一口道尽,晏清源哼了一声,“他没这个胆子,他这是求你来我这里探口风?”

    一下被勘破,那罗延心底长叹,立时堆了满脸的笑:“什么都瞒不过世子爷,属下也劝过了,他不听,也不知看上顾媛华什么了,论长相,不如陆”

    正分析地起劲,余光也感觉的到晏清源冷锐的眼风扫了过来,清楚议论世子爷的女人姿色是忌讳,慌的转口,“这怕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世子爷知道,小晏将军清纯得比处子还处子,哪里禁得住顾媛华诱惑?”

    见他驴头不对马嘴胡扯起来,晏清源听得躁,摆手示意他闭嘴滚蛋,头也不回打帘进去了。

    浓郁的香炉太过熏人,简直要流眼泪,晏清源微蹙了蹙眉,知道这是柏宫有意为之,他喜雅厌俗,柏宫偏将此处弄得过了,却又留个书案,布置适宜,叫他无话可说。

    晏清源端了盏茶水,往博山炉里一泼,方一收手,才发觉竟是座鎏金银竹节铜熏炉,满身错金,想是柏宫也不识货,放在这,熏这样的香,是暴殄天物了。

    归菀病酒,睡得沉,整个人蜷在被褥间,只露出两只睫羽微翘的眼睛。晏清源掀了被子,见她睡姿犹似稚童般将身子抱得紧紧的,像一只受惊的蛹,无论如何也舒展不开,这样睡,能舒服么?晏清源一笑,不予理会,将归菀揽过来,嗅着她发间氤氲的淡淡清香,软玉在怀,一夜睡得极为踏实。

    翌日午饭后,雪便蔫了劲,晏清源却精神抖擞,踩上胡靴,围上大氅,只带了两个亲卫和那罗延,没往别处去,径直上了城墙。

    那罗延不知晏清源这一怪异举动,有何深意,遇到依律拦阻的守城卫兵,正不知怎么解释,晏清源自己却先道:

    “住的闷了,来城头散散心,看看景。”

    守卫见他轻描淡写的,理由虽荒唐,可也知晏清源身份,犹豫片刻,就放他一行人上去了。

    冬日北方本就显得空阔,又落着雪,极目望去,冷风呼啸,四野苍茫,好像整个中原大地尽在眼底似的,本还想说什么的那罗延,在浑为一体的广袤天地一览无余地出现在视野里后,不觉闭嘴。

    任何人,在壮阔的山河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失语。

    即便是这样的萧条冬日。

    见尺远的前方,立着负手迎风的晏清源,没有撑伞,氅衣吹得猎猎作响,有那么一刻,那罗延看着觉得像极了北朝的军旗。

    而世子爷在想什么,那罗延是猜不透的,只知道他也半晌无言,难道还真是来看风景的?那罗延挠了挠头。

    “河南一共多少州?”晏清源忽将双手打开,撑在女墙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

    那罗延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讷讷上前一步:“十三州啊世子爷。”

    怎么问这个全天下都知道的问题?

    雪花挂在晏清源长睫上,他一眨,迅速地融了:“十三州,皆为柏宫所有,他占的够久了。”一腔炽烫的情怀堵在晏清源胸口,十五岁后,每至一处,他必要登高临远一一

    不至高台,他永远不知眼前脚下,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

    这一次回程,他本不必绕道来柏宫这里自找不痛快的。

    可他还是来了,非要多此一举。

    长指下的冰雪,也在慢慢陷落,晏清源的目光,在这片冰雪世界里,渐渐凝成一片火海,仿佛下一刻,便要烧的整个中原大地苍生流离。

    他终于露出惯有的,淡薄又温柔的笑意,好像在看最挚爱的情人。

    “世子爷?”那罗延疑心晏清源入定了,半日雕塑般不动,他是想忽然起了一件事,晏清源转过身来,两手交抱于胸前,往墙头松松闲闲一靠:

    “你说。”

    “其实对留守淮南的布置,属下没太明白,淮南之重,依属下看,魏平将军虽有勇有谋,但有时候,还是失之急躁,世子爷怎么不让慕容将军镇守,有他在,淮南肯定守的住,就是万一,”那罗延有心往眼皮子底下区域扫一圈,“这边有个风吹草动,慕容将军好歹能震慑一把,柏宫唯一看在眼里可就是慕容将军。”

    “不俗啊,那罗延,”晏清源掸掸肩头的雪花,朗笑道,“慕容绍这个人,暂时,我还不放心把他单独扔淮南,更有一层,”他意味深长又朝远处眺去,“大相国一直未重用他,这一回,让他从襄阳助我,也算立了大功,召他回晋阳,更是大相国的意思,自然,我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口中的慕容将军,是前燕皇族之后,其父降于本朝后,慕容绍交好于实际操控朝政的权臣拓跋氏,直到晏垂杀拓跋氏,慕容绍率残部归降,晏垂仍授他原职,只是,军国大事,甚少用之。

    一阵风过,那罗延忙捂住了突骑帽的垂摆:“大相国原是信不过慕容将军,不过慕容将军,确实耐打,日后到了世子爷手里,也是大才呢。”

    “那要看咱们的慕容将军,听不听话了,有时候,不听话的狼,尚不如一只听话的狗,眼前不就有一个?”晏清源哂笑,忽的问道,声音却是温和低沉的:“那罗延,你觉得你是什么?”

    那罗延笑得欢快,即刻就应:“世子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晏清源哼笑一声,一拢氅衣,手里不知何时捏出了个滚圆雪球,一掂一掂的,像掂惯了马鞭似的,走下了城墙。

    直到临到宿处,晏清源才甩手将雪团,啪地一声全拍门槛上了,像炸开的烟花一一早晚有一日,这里会如烟花般,炸的绚烂又破碎。

    院子里,归菀正伏趴在窗棂上看落雪,一屋子攒起的暖和气,跑得七零八落,晏清源远远就瞧见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披在肩头,匹缎一样涨满了眼。

    她真是哪哪儿都生的叫他称心如意。

    晏清源含笑朝她视线里走来,归菀显然一惊,本神游九天的思绪,一下被拉扯回眼前,回到实处。

    两人就这么隔着窗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近在咫尺,归菀松手要关窗,晏清源俯身一拨,笑吟吟问她:

    “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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