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壹章

    春夜,寂静的江面上驶过一艘舱船。

    临近入河口时,船上通明的灯火依次熄灭,船只变成了无声的黑影,慢慢靠泊到源口镇外的桃叶渡旁。

    时辰还不算晚,从渡口一直到远远处的镇子里,已经听不见一点人声动静,像被吞入夜黑的腹内,中了沉定的法术。

    船停稳,系了索。

    一条等在码头暗处的身影,轻巧地踏上船头,对着紧闭的舱门行礼,“小人是洛周,公子一路辛苦。”

    舱门应声开了半边。洛周低头走进去时,舱房里一个半大的孩子,默默点亮了桌案上的玉瓷书灯。

    跳动的温暖烛火,消减了隐秘的压力。洛周感知到审视的目光,并不敢抬起头。

    数月前,洛周奉命来徐津洲,寻找一个孩子的下落。由于时间隔得太久,线索又少得可怜,洛周的努力简直像大海捞针。

    而对身经百战的洛周来说:辛苦根本不值一提,难堪的是没有完成使命。由于他的无能,更劳动公子千里奔赴此地。

    “说说吧。”

    熟悉的声音,笔直地射向了洛周,既没有烦躁也没有恼火,像秋夜里的箫声般深沉动人。优雅地透着威严。

    “是,公子。”

    洛周低着头,神情谨然,“八年前,叶姑娘离开郭府后,雇了一条小船南下琼阳。据当年的船夫说:他们在潮港附近遇到了水匪,叶姑娘不愿受辱,奋身跳船后下落不明。后来,我们在暗访时发现:位于潮西河下游的一间庵堂,曾经收留过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在数月后生下了一个孩子。”

    “确定是叶姑娘?”灯下的年轻男子平淡地问。

    洛周的额上冒出了几颗汗珠,“不确定。庵堂的师太过世了,剩下的小师父记不清具体的年月。”

    虽然不确定,这个消息却是目前唯一可以追溯的目标。因为深知叶姑娘和孩子的重要,洛周绝不敢轻言‘她已经命丧潮西河’这种可能。

    “你在奏报里提起的李玉函,和叶姑娘有什么关系?”

    “这个有点复杂,”洛周抬起头,正对上男子熠熠的眼神,不禁心慌,用力咽了咽嗓子道:“李玉函可能知道叶姑娘和孩子的下落。”

    男子没有开口。

    洛周继续说:“当时,庵堂里除了已故师太收留的两个姑娘,还寄住着另一个女人,据说她们十分交好,在孩子满月后一起离开了庵堂。属下查遍了整个徐津洲,名字相近,年龄相仿又有七岁男孩,李玉函最为符合。”

    “这一切都是猜测。”男人还是淡淡的口气,“可能是叶姑娘,可能是李玉函。洛周,你忙了四个月,只能告诉我这些?”

    洛周单膝跪地,犹如芒刺在背,“属下无能,甘愿领罪。”

    男人翻了翻桌上的奏报,“所以,我们要指望这个李玉函能说出一些什么?”

    “根据属下多日的了解,李玉函似乎很不简单。”

    “哦?”

    “十二年前,李玉函的娘丁氏受牙婆巧言蛊惑,让她去清江城里伺候富家小姐,结果一去无踪。直到几年前,丁氏忽然收到李玉函捎回来的口信,前往清江城认女。再半个月后,李玉函带着三个孩子搬回了村里,对外道是丈夫病亡。”

    “三个孩子?”

    “是,其中有一对七岁的双生儿,小名叫东东和阿西,两个人的相貌差别很大。”

    “那位可能的叶姑娘,生下一个男孩。”

    “李玉函在庵堂里,也生了一个男孩。”

    男人闻言,星辉流转的眼眸里飘出了一丝意趣,“洛周,你打算怎么办呢?”

    “属下,”洛周捏拳,“李玉函是孀居的寡妇,在镇上开了一家鱼店。此事事关重大,属下还没有想到万全之策。”

    “起来吧,明日我亲自去看看。李家虽然嫌疑很大,在别处的搜索也不能放松。不但不能松,要更务求细致。这件事需要尽快有个结果。”

    洛周道是。

    斗转星移,天光微亮。被吞入暗夜腹中的小镇,渐渐露出朦胧身影。

    源口临近三江交汇处,是建于滩涂上的微小古镇,四面的居民近千,从祖辈起多以捕鱼为生。

    在遍布街心的人声和烟火气中,几条渔船靠泊在街边的石阶下,捕鱼归来的渔夫们拉着缆绳跳上码头,照旧要在镇上吃个早饭。

    他们才走到清波巷口,在巷子里摆摊卖馄饨的朱五就招呼道:“都来了,老样子?一碗馄饨两个脆饼。”

    渔夫们站在油布棚子下面等位。只听食客中有个年轻人道:“我听人说,年前西戎举兵犯我边境,太子带兵亲讨,大胜归来。”

    满桌吸汤声中,一个老头停下应道:“太子不是被废了吗?”

    年轻人笑道:“五爷,您说的这是哪年的旧事?皇上去岁把九皇子从琼阳召回去,新封了太子。”

    老头神情迷糊,“噢,这我倒不知。”

    有人嘻嘻笑他,有人道:“新太子这么勇武,皇上这回总算选对人了,总不会似前几年那么闹腾。”

    老头一脸不高兴道:“那是皇家的事,龙子们的事,就凭你们也能操心吗?”

    几个年轻人撇撇嘴,起身就走。

    油布下空出位置。渔夫们坐下时,馄饨和脆饼也送来了。其中一个搅着汤匙道:“等到新太子登基,要能免掉咱们的鱼贡就好了。从前我每日能赚五六十钱,现在一天二十文,还要交做鱼酱的椒盐税。”

    其余几个也叹气,免贡的话想了好多年,就像白日梦。虽知无望,总还盼望。

    渔夫们闷头吃喝时,从街对面传来‘嘣嘣’的敲击声。

    只见一间鱼店门外,站着个窈窕动人的身影。美人身穿霁青长裙,蓬松乌黑的长发包在一块星灰色的帕子里,左手一枚竹钉,右手一柄木槌。

    美人眼不眨,手不抖。三两下将钉子敲在门墙上,再挂上一块木牌,摆摆端正。

    一渔夫道:“李老板今天真好看。”

    另一道:“李老板何时不好看过?”

    又另一道:“她要干什么?”

    李玉函挂的木牌上写着两个字,馄饨摊老板朱五接口道:“李老板要招个伙计。”

    渔夫们忍不住心一跳,已经有家室的带着复杂意味,揶揄同行的少年道:“阿江,要不要去试试?你打鱼她卖鱼,天作地和。”

    “阿江,李老板脸嫩身娇,就是大姑娘也比不上。她若想要鱼,我能白送给她。”

    阿江听得脸红红,也不吭声。

    渔夫们走了以后,朱五去收碗筷,看见那张生面孔还在角落里端端坐着,面前是一碗泡烂的馄饨。

    源口是个小镇子,来往的人大都有些面熟。这个男人虽然穿着土布衣裳,上下却透着股子不寻常。朱五敢肯定:他绝不是来赶集的农人。

    朱五刚这么想,陌生人已经站起来,带着凌厉气势从他身边走过。朱五莫名就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地一动不动。

    ‘这是只老虎’,朱五惴惴的心里,忽然冒出这种觉悟。

    老虎般的男人走到巷子对面的鱼店门口停下,看了一眼木牌上墨汁浓稠的大字。鱼店老板娘不仅识字,还能写一笔不俗的秀楷。

    和工整的秀楷一样,鱼店门外也非常清洁,两边各放着一只五尺长的椭圆形深木盆。木盆里鱼儿鲜活,品种繁多,不仅没有鱼腥味,有点分辨不出的香气。

    怪事。

    男人大步走进去,李玉函正在系围裙,花结一紧,胸高腰细。见是生客,丹唇微扬道:“买鱼?外面请。”

    男人昨晚听洛周说起她的种种,心里本就好奇,自然要将她这个人看仔细,却意外掉进一双肆无忌惮的深眸里。

    她的眸光清澈,却勾魂摄魄,仿佛藏着许多有趣的秘密,让人遐想联翩。

    男人嗅出猎物的气息,在愉悦中简单道:“你要招个伙计?”

    李玉函换了挑剔的眼神看他,在屋子上首的椅子上坐下道:“你不是本地人?”

    男人道:“我是浦州人,来这里投奔表叔公,不幸叔公已经亡故了。”

    李玉函道:“你表叔公是?”

    男人道:“黄汝文。”

    李玉函连忙起身道:“原来你是黄老先生的表侄孙。老先生德高望重,寿终正寝,想必已登极乐,请公子节哀。”

    男人道:“多谢,你会雇我吗?”

    李玉函眸光微凝,想了想道:“你投亲未果,返回故里只是早晚,我不打算雇一个短工。”

    男人道:“我可以和你签下雇工合契,要写五年或十年都随你。”

    李玉函笑得不露痕迹。这个男人看起来气度不凡,愿意屈身鱼店已经有点不寻常,一开口又是十年五年的傻话,显然是个没有正经心性的人。

    不过他既然自称是黄府远亲,黄府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李玉函希望让他自己觉得无趣,于是道:“我出的工钱可不高。”

    男人装作关心道:“不高是多少?”

    李玉函道:“每月三百钱。”

    男人爽快道:“够了。”

    李玉函眼中清澈的光芒,变成了雾蒙蒙的迷糊光,因他的太过干脆而无法继续说下去。

    男人轻松道:“可以定下了吗?”

    李玉函红唇微动,果断道:“不行,我要再考虑一下。”

    “一下是多久?”男人认真地问。

    李玉函一愣,“请你回去等消息。”

    男人离开的时候,确实有点不明白,一个鱼店伙计有什么好挑的?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