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作品:《风起云深

    盛夏过半,云深不知处的早晚却仍是清凉。魏无羡前世在云梦热得恨不得整天赤膊的时候,也曾将那满壁家训暂时放下,向往来云深避暑。只是没想到这云海仙境,山静人静,夏蝉却显得尤其聒噪,闹得赖床的魏无羡心火直冒。

    蓝忘机上完早课,又去山下买了些魏无羡平时爱吃的街头小食,回到静室已是巳时末。他轻轻走到床前,唤了一声:“魏婴。”那被子里鼓出的一坨一动不动。魏无羡睡觉时有个坏习惯,若是不抱着蓝忘机,一定左揪右揪把被子揪成坨,直到整个人都捂在被子里抱着那个坨才舒坦。

    蓝忘机怕他捂坏了,轻轻拉起一角把被子掀开。结果被子里露出一个穿着黑衣服、笑容满面的木头娃娃,手上还抱着一个头上绑了一圈蓝线的赤身小童,那小童耳旁戴了一朵捂蔫了的小花。枕头下压了一张纸,魏无羡那鸾翔凤翥、潇洒恣意的字迹赫然纸上:“蓝湛,我在后山,无须寻我,等我午膳。魏婴。”只是笔力未达纸背,透出几分往常没有的秀逸。

    蓝忘机捻了捻落款的那两个字,把纸条折成四四方方,放到书案上的木椟中,坐下开始批阅新交上来的夜猎笔记。姑苏蓝氏的子弟都知道,含光君对夜猎笔记的要求,一向是言简意赅,对不必要的细节不作赘叙。可一个月前赤金谷夜猎的笔记,除了蓝景仪那流水账似的文笔得了个甲等,连蓝思追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打了乙等退回重写了又重写。大家纷纷向蓝景仪求教,蓝景仪做了一个吹笛子的动作,众人遂心服口服地去廊下倒立着把前因后果、眼见耳闻一五一十地记个流水账,恨不得连出发前吃了几碗饭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又仔细总结得失教训重新交上来。

    午时已过了许久,笔记都已经批完,魏无羡还没回来。蓝忘机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扔了几个药包捂好。想了想,他又起身拿着食盒走出门外。刚走到门外,一阵风吹过,摇得树枝哗哗作响。蓝忘机脚尖一转,不疾不徐地行至院子角落那棵高树下,抬头便看到在一片浓密的绿色里,一块黑色衣角迅速的消失了。

    蓝忘机突然飞身上树,抄起一个人就跳下树来,稳稳地落在地面,食盒里的东西半点没撒出来。

    躺在他怀中的魏无羡笑道:“含光君你现在越来越可怕了,我藏在哪你都能找到我,认输了认输了。”说完就要跳下来。蓝忘机看了他一眼,似是对他这句话很不认同,手上毫无半点要放他下来的意思,就这样横抱着魏无羡,径直向静室走去。

    “哎哎哎,含光君,大白天的你抱着我不松手,你要干嘛?”嘴上虽这么说,魏无羡脸上可看不出半点知羞,一双胳臂还绕过蓝忘机的脖子圈好。

    “之前如何承诺的?”蓝忘机脸上也自然的仿佛自己抱着一只兔子,而不是一个俊俏的成年男子。

    “蓝湛,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又没出云深不知处,还给你留了字条。你看到羡三岁的小伙伴了没?早上我刻的,可爱不可爱?”

    蓝忘机抱着魏无羡进了静室,将他放在榻上,并不和他多言:“躺好。”然后探手为他把脉。

    “蓝湛,你昨天不就说已无大碍了吗?”魏无羡刚想抽出手,就被人死死拽住手腕。

    “魏婴!”

    魏无羡看了一眼蓝忘机的表情,忙倒下躺好,还把蓝忘机拽着他手腕的手指头一一抠出来在自己脉搏上重新摆好,十分友好地陪笑:“给你摸,给你摸,想摸哪就摸哪,我不跑就是了。”

    也难怪蓝忘机动怒,赤金谷那次夜猎出的意外,几乎惊动了整个仙门。

    一个多月前,聂怀桑来云深不知处拜会蓝曦臣,聊到来的路上看见大量煞羽鬼鸮出没。这种鸟个体攻击力一般,喜食煞气,叫声幽怨,仿若失去雏鸟的雌鸟,经常将婴儿尸体从墓地翻出来到处乱扔。因其体带煞气无法用于仙门法器炼制,又鲜少攻击平民,所以仙门大多不愿主动费力猎杀,最多用作门下弟子夜猎试炼。当年温氏猎场有不少这种鸟,射日之征后,这种鸟倒少见了。

    蓝启仁远行与深居各处的大长老们商议重新收编秣陵苏式一事,魏无羡便在蓝曦臣和蓝忘机的默许下,接手蓝氏子弟夜猎实战和身法训练,帮着批批夜猎笔记,偶尔捣鼓他自己的小玩意儿,日子还算充实自在。恰巧聂怀桑过来拜访那日,魏无羡的二代风邪盘改良完成,他便手痒想拿这种煞气不重的煞羽鬼鸮试验精确度,便悄悄请聂怀桑喝酒,打听那煞羽鬼鸮的出没方位。几杯酒下了肚,两个人又跟前世一样开始勾肩搭背,八卦仙门,不觉就到了夜深。聂怀桑突然眼前一花,魏无羡就没了踪影,只留下风中传来蓝忘机冷冷一句:“云深不知处禁酒,聂宗主请回。”聂怀桑揉揉眼睛,刚才还觥筹交错的人确实不见了,让他细思极恐,冷汗直冒。直到第二日一早听随从说,魏无羡被关在祠堂一夜,隐约听见喊疼,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量刑过重晕过去,清晨才被蓝忘机裹得严严实实抱回去。聂怀桑白着脸,匆匆与蓝曦臣道别,赶紧跑了。

    所以他也没看见,传闻中“重伤”的魏无羡过了两日便神清气爽地带几个小辈们下了山,前往赤金谷夜猎了。

    蓝启仁不在,蓝曦臣又频繁闭关,蓝忘机一面照顾兄长,一面代理姑苏蓝氏仙门要务,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有跟去。听说含光君不随行,在云深不知处听学的欧阳子真等人也闹着一起。赤金谷离金麟台不远,思追又写信约了金凌。少年们不知如何一传十十传百,说夷陵老祖带小辈历练,还要试用最新研制的法器,最最重要的是,那个冷冰冰的含光君还不在,各仙门小辈们便纷纷结伴前来加入。结果魏无羡刚到赤金谷,谷口乌泱泱一大群熊孩眼巴巴望着他,简直哭笑不得。想当年,温晁驱使管束这么多仙门少年子弟起码用了百来号门下修士和护卫,还不用顾他们死活。

    魏无羡心知这些孩子都是仙门各家的宝贝,出不得闪失,本想就地解散打道回府,可少年们指天发誓绝不捣乱,差点给他下跪敬茶。魏无羡本也不是保守稳妥的性子,尤其瞥到金凌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再一看他身后还带了不少金氏子弟。魏无羡咬咬牙,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帮金凌把这份脸面撑起来,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少年修士们进了谷。

    魏无羡事先讲得很清楚,只远观不动手。众子弟也被分成好几组,每组两名少年负责开道和断后,确保无人走失。种种打点,终于一行人在他带领下,循着那风邪盘指引爬上了谷顶悬崖处。众人一登山顶,眼前豁然开阔,将那赤金谷景色一览无遗。赤金谷乃一年久火山,谷内蓄湖,谷口朝西有决口,恰巧日落时分,霞光万丈,天水辉映,赤金一片,极是壮观。煞羽鬼鸮早出晚归,眼下倦鸟刚归巢,伏在他们脚下峭壁上黑压压一片,乍看与岩石无异。

    悬崖峭壁之上,众子弟皆是满面兴奋,跃跃欲试。头一次带了这么多少年子弟夜猎的魏无羡扶了扶额,觉得自己十足老母鸡心态,这么多崽儿,一个都少不得!倒不是因为这次夜猎的对象有多难以对付,而是这赤金谷里的鬼鸮数量委实罕见。

    煞羽鬼鸮虽名字带煞,但其实算不得什么难缠的邪祟妖禽。这种鸟面部长得像初生幼猫,收起翅膀时有几分呆萌可爱,展开翅膀后双翼一丈有余,翅尖漆黑带爪,个体攻击力不高,能直接拖走体型娇小瘦削之人,普通修士对付它倒不成困难。但若遇到成群煞羽鬼鸮,则万不可掉以轻心,因为这种鸟擅于结阵,集体振翅形成飓风将敌人吹散或卷走摔死。魏无羡估摸着,眼前的这一群煞羽鬼鸮怕是能把山顶都给扇平了。

    除此一桩担忧,魏无羡低头看着指针乱飞的风邪盘,纳闷这反应也未免太反常了些,回头恐还得拆了重新检查一番。

    少年们却难得见到这么多煞羽鬼鸮,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要凑近一看究竟。众人脚下便是不知深浅的深潭,魏无羡一边让蓝氏几个子弟看顾着不要有人掉下去,一边教少年们辨认那头顶有一抹嫣红的头鸟。可几十个少年儿郎又不都如蓝家子弟那样循规蹈矩,根本招呼不住,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很快就被放哨的煞羽鬼鸮发现了行迹。

    众人忽觉眼前一暗,上百只煞羽鬼鸮从谷底飞升起来,开始迅速结阵。魏无羡知行迹已露,对着少年们喝道:“打乱鬼鸮队形,切不可让它们结阵振翅。”一边说着,一边掀起衣摆扣在腰间,亲自拿了弓箭上阵,搭弦、拉弓、放箭,一箭射出,连贯洞穿三只鬼鸮脑心,又几个转身腾跃,多箭齐发,瞬间就已将群鸟欲成不成的阵形打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众少年目瞪口呆。峭壁之上,黑发黑衣矫若游龙,烈烈衣袂夹着一缕飞扬的红色发带,整个人在暮色中如同镶染了一层金边,如同那人嘴角狠绝不羁的笑容一般,令人目眩神迷。众少年中还有大多人是第一次和魏无羡夜猎,皆看得眼睛发直,心情澎湃。

    “啧啧啧,不愧是传说中的夷陵老祖啊。”众少年窃窃私语,金凌在一旁哼了一声:“这是云梦江氏的身法,我舅舅也会的。”一名少年道:“我也跟江宗主一起夜猎过,可没见过他箭法如此精妙啊。”金凌的箭法就是江澄所授,苦练多年,在同龄修士中算的上出类拔萃。他莫名被激起些好胜心,遂也搭弓拉箭进入战局,身法飘逸敏捷,亦极是好看,只不过众少年还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未得闲暇注意别人。

    另一名少年又说:“景仪啊,这风姿真可与你们家含光君媲美了。”

    蓝景仪向来最不喜欢听别人说谁比得上含光君,然魏无羡除外,便不无自豪地答:“那是,我们家含光君是什么人,随便一个人就可以与之并肩的吗?你们没听过他二人在云深不知处琴笛合奏,那可真真是天籁之音呢。“

    魏无羡还未修鬼道时,也是六艺俱全、颇具声名的世家子弟,然而那时这些少年大多仍未出生,未亲见其飒爽风姿。后来江湖上那些关于夷陵老祖吹笛驱尸、催动阴虎符杀戮三千修士的故事,皆是内容血腥骇然,场景诡魅恐怖,因此他们对夷陵老祖的敬畏里畏多敬少,透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然而此刻,当他们亲眼见到魏无羡仙门正统的天人之姿时,才真正心生崇拜,甘愿追随。

    “孩儿们,今日谁射得头鸟,便是头功。”魏无羡刚指点了几人身法,又抛出几张雄黄酒书写的火烟符,挡住几只欲来拖拽的煞羽鬼鸮。那符遇煞而燃,发出刺鼻的雄黄艾叶味道,是煞羽鬼鸮最不喜欢的东西。几轮下来,那煞羽鬼鸮果然不再靠近,只在头鸟指挥下奋力想要结起招风阵。

    少年们听从魏无羡号令,御剑的御剑,射杀的射杀,冲破煞羽鬼鸮一次又一次的结阵图谋。只要煞羽鬼鸮无法召出飓风,魏无羡都有把握护得这群少年毫发无损。

    一个时辰过去,众弟子皆有出手历练,金凌、蓝思追也表现不俗,颇能独当一面。魏无羡一直注意着藏在最远处的鬼鸮头鸟,觉得那鸟叫声越发诡异,再加上他手上罗盘跳动不止,魏无羡决定见好就收,以免节外生枝。

    “景仪、子真,通知大家结束,在山腰竹林旁的空地集合。思追,去和金凌说,让他带着自己的人撤下来。”“是。”

    几十个少年们正占上风,杀得起劲,如何叫的住。蓝思追他们御剑穿梭几个来回,没几个退了出来。魏无羡一边手扶陈情准备见机速战速决,一边心生无奈,觉得以后还是要拉着蓝忘机过来,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才好,自己和小辈们嬉皮笑脸多了还真是降不住。

    想到蓝忘机,魏无羡摸了摸陈情,最终还是放下来,又掏箭拉弓,凝神辨认那只被群鸟掩护藏在远处的头鸟。然而他箭还在弦上,另有一箭突然射中那鸟额头,贯穿至背部。魏无羡听见身后金家子弟一片称赞之声,嘴里的话就吞了下去。平心而论,金凌这一箭十分精妙,只是他忘了煞羽鬼鸮头鸟的鸣管长在粉红头冠上,而不是像其他鸟长在头顶。那头鸟直直掉落下去,似是拼尽死前最后的力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鸣叫,那声音在山谷里反复回响,诡异非常。忽然,平静的潭水涟漪大起,整个山体都似隐隐震动起来。

    魏无羡眉头一跳,心道不妙,这罗盘所指果然无误,这里还有其他东西!

    下一刻,湖底突然一道黑色煞气破水而出,一尾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巨物窜了出来,嘶鸣如天边滚过的响雷。

    魏无羡知道这回遇到个大的了,急急大喝:“快撤!”。

    若是他和蓝忘机一处,这妖物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他独自带着几十个仙门子弟,绝不可冒险闪失。魏无羡甩出一把符纸,顿时金光大涨,将那怪兽团团围住。他又以笛声为令,急召所有少年匆忙撤退入山林。一名金家子弟可能没见过这阵势,居然吓软了腿,扑倒在地上,瞬间就被两只鬼鸮抓住往潭中扔去。金凌见状,急急御剑去救,断后的思追也立马前去帮忙。魏无羡心知二人修行不俗,且他的符咒应能困住那凶兽一时半会,便未加停留,先带着其他少年们撤离。

    不多时,金凌和蓝思追便带着那个瑟瑟发抖的金家子弟回来了。大家见有惊无险,少年心性又起,升起火把,说说笑笑准备下山。火光下,魏无羡发现金凌神色不对,双拳紧握,还被蓝思追紧紧握着手腕。

    魏无羡走过去,不动神色地将他俩与其他人隔开,小声问道:“金凌,发生什么事了?”金凌不答,蓝思追刚想回话,金凌就转头对蓝思追恶狠狠地道:“蓝思追,你放手,我的事与旁人何干!”魏无羡一愣,这句式有些耳熟,他还没细想就看见金凌突然伸手向蓝思追攻去。金凌毕竟已是继任宗主的人,真打起来不好收拾,魏无羡闪在蓝思追前面,背后生受了金凌这一掌。

    “魏前辈!”蓝思追吓得脸无人色,魏无羡呼出一口气,忙摆手示意无事。

    “金凌你又发什么脾气?”蓝景仪急匆匆跑过来,护在蓝思追前面。

    金凌更生气了:“魏无羡!”这一声在夜里的山林中极为响亮,惊起了一片飞鸟,众少年听见都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下,金凌更是窘迫,转身就往回跑,魏无羡嘴角抖了抖,伸手抓住又要去追金凌的蓝思追:“别追了,他气头上嘴上可管不住。”

    蓝景仪鼻子哼了哼,问道:“思追,金大小姐又哪根筋搭错了。”

    魏无羡一个眼神止住他继续追问,对着蓝思追小声道:“好思追,你先带着他们下山,若明日天亮后一个时辰我还未下山,便立刻去寻含光君。景仪,你帮忙看着点金家的子弟,就说我说的,让他们在下面等,有什么事我负责。”

    蓝思追看了看金凌离去的方向,道:“魏前辈,金凌的……”魏无羡赶紧说:“好思追,先帮我带人下山,其余事不要声张,我自有数。”魏无羡说完对他笑了笑,转身去追金凌了。

    “嗯。”蓝思追看着他的背影,仿若似真似幻的一段梦境,有个人对他笑着说,“好阿苑,你帮我带他们下山,哥哥在这里有事,千万不可声张哦。”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