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于此望宸銮2

    皇帝收起案上书卷,示意一旁座位,道:“坐。”

    这对重臣也是额外的礼遇,遑论白衣,叶孤城俯首算是施礼,居然也就坐了。

    一半是因为叶孤城就是这种眼高于顶的性子,一半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在宫里如何行礼。

    别说叶孤城久居海外,就是京城的平民,也未必能严丝合缝行下宫里全套的礼,皇帝不以为忤,自己拖动椅子,坐的靠前一些。

    皇帝叹道:“九月十五那天晚上,你说我是桀纣之君,所以才有桀纣之民,如今我前席以听,虽然算不得尧舜之君,也算效仿汉文帝了!”

    与九月十五夜局面错综复杂,令他瞻前顾后的情形不同,这次面君,没有其他干扰,生死亦无需考虑,叶孤城也就恢复了他以往的直率:“陛下既然要做尧舜之君,那就请陛下给东南濒海生民一个出路。”

    历朝历代,民间的怨怼,无非是贪官污吏,苛捐杂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朝廷也希望君臣一体、万民拥护,可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天下事哪儿那么容易,皇帝以为他指的还是这一套,心中不禁有些轻蔑。

    “天下子民,朕自当一视同仁,那山中之人,靠山吃山,你这海边的人,靠海吃海,岂能向朝廷额外索取?”

    “陛下说靠海吃海,此话当真?”

    皇帝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言,已经被人捉住了机会。

    “陛下既然知道东南百万生民只能靠海求生,为何绝其生路?《大明律》禁造大船,禁带货物下海,船主比照谋叛斩首。以此为准,沿海多少人并无谋叛之心,仅为商贸交通,衣食之需,却成谋叛之人?”叶孤城不无嘲讽道,“照这个条文,我在认识南王世子之前,大概已经谋叛十余次了。”

    皇帝圣贤书读得多,海上交通,却不曾亲见,只得说道:“朝中的规矩,有例不可废,无例不可兴,禁海是□□洪武皇帝的祖制,海道可通外邦,故禁其往来。沿海虽然少些利益,却也少了贼人里通外国,可阻止倭寇侵入内地,地方上也能少受杀戮之苦。”

    “陛下眼中只有祖制,将沿海民生视为草芥,陛下可知恶法非法,贼本非贼。”

    “贼就是贼。”皇帝旧话重提,“不遵王法,背弃家邦,做了贼寇,自然可诛。”

    “陛下口中的贼,不过是近海的农户和商人,若无海禁,本只是捕鱼贩货,谋生而已。一切禁罢,衣食无所出,则出海谋生是一死,杀人越货也不过一死,横竖只能一死,他自然不惜杀人越货,倘有机会还会攻城略地。朝廷如此执迷不悟,会使滨海人人皆贼。”

    叶孤城无论说出怎样刺耳的话,都能不动声色,皇帝不以为然道:“滨海难道就没有不违海禁,勤恳耕读的良家之子了吗?耕读之人能活,那海贼不下海就不能活了吗?”

    “我辈当然能活,还比耕读之人宽裕许多。陛下可知海禁之中,最苦的不是违禁之人,恰恰是遵纪守法的良家之子。东南之地,地狭人稠,土地产出不足以糊口,失地之人,无论如何勤苦,若不靠海为生,只会饥贫潦倒;而违禁之人通番互市却能获利十倍百倍,海禁愈严,利润愈高。人之本性皆是逐利的,长此以往,良家之子也视海商为衣食父母,纷纷入海为生,禁令愈严,海寇愈多,官军诛不胜诛,只得欺软怕硬,甚至杀良冒功,最终律法的威严荡然无存,而沿海之人只会憎恨朝廷。这并不利于陛下。”

    名利之中,名在利前,越是上位者,越不能免,皇帝刚登基,更在意自己的名声,他正色道:“杀良冒功,虽然难以避免,但滥杀无辜,绝非朝廷的本意,更不是朕的本意。”

    “杀良冒功,固然是滥杀无辜,逼民为寇,然后诛之,也是罔民。戚总兵平倭,可谓是当今最大的军功。可即便所谓倭寇,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至多不过十之二三,被当做倭寇残杀的,十之八九是沿海的编户齐民。朝廷不许他们有合法的出路,他们就只能私贩;海上没有可循的法度,他们就只能弱肉强食;朝廷捕杀,他们就只能反杀;倭人勇武,他们自然会借倭人的名义。陛下口口声声效仿汉文帝,却残杀自己的子民,当作军功炫耀,岂不是缘木求鱼?”

    皇帝差点要说出“不遵法度下海的就不是朕的子民”,一想这话出口,便将沿海之人排斥在治权之外,自毁帝王权威,他自有一种冷静自持、帝德如天的架子,按捺心情道:“你一介布衣,不知理国的艰难,既是为了沿海民生,也算动机可恕。这种话,朕在朕的文臣武将嘴里也听过不少陈词滥调,你跟着南王世子作乱,逼宫犯上,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未免太幼稚了。”

    叶孤城只微微冷笑。

    皇帝道:“朕说的不对?”

    叶孤城怡然道:“能够直言又无利害关系的幼稚之人,不正是陛下所期待的么?”

    皇帝忽然被说破心事,道:“你为何——”

    “陛下登基未久,并不想与人勾心斗角,应该很想知道真实的情况,害怕被虚伪颟顸之人包围才对。倘若陛下身边都是些揣摩上意、纯熟老道、机关算尽的投机之人,他们敷衍的经验远胜于你,陛下心中难道不忧惧吗?”

    皇帝一时之间微微有些赧色。驾驭政局、辨识人心,与读书习文不同,天资之外,必须经验。况且本朝文官,与帝王权威可谓此消彼长的关系,帝王孤身一人,应付群臣,既不敢推心置腹,也不敢刚愎自用,可谓左右为难。叶孤城所说,的确道破一个经验未足、羽翼未丰的年轻天子的真实处境。

    叶孤城拿捏住这一点:“陛下如若有意,可借此机会破局。”

    皇帝道:“你让朕开禁?”

    叶孤城顺水推舟:“造船、下海、渔柴、商贸,皆可。朝廷不愿丢失管辖之权,可以立些规矩,海上有法度可以遵循,诸岛也可免自相残杀。规矩不可太苛,从商有利可图,人心不但逐利,而且惜命,铤而走险的人自会减少。”

    朝中君臣,并不是没有争论过这些问题,文官的嘴,也同样刻薄,各执一词,都有道理,皇帝不胜其烦,所以才干脆维持原状,一禁了之。皇帝年轻践祚,有心振作,但对陈年积弊,也有畏难情绪。这是人之常情,与凡人相比,一个皇帝的烦恼和顾虑,显然更多。

    皇帝道:“这些问题,由来已非一日,海禁固然有不利民生之处,开禁却也有许多预料不到的危险,无非两害相加取其轻,所以我朝禁海,也是审慎之策。”

    叶孤城叹道:“这不是两害相加取其轻,陛下是让沿海民生损毁之害,兵燹荼毒之害,两害相加,全都受了。陛下自己,也要受东南民怨之害,军队深陷东南沿海,无暇北顾,将来怕还是要受鞑靼南侵之害,也是两害相加。向海求生,是大势所趋,陛下疏不如导。”

    皇帝突然道:“九月十五,你也想对我说这些么?若是我不答应,你打算如何?”

    叶孤城道:“九月十五,陛下不答应,南王世子也会答应。”

    皇帝道:“昔日你手中有剑,尚不能逼朕就范,今日你手中无剑,又能如何?”

    叶孤城道:“当日陛下心中有剑,今日我亦有剑。”

    皇帝道:“可与天子之剑相较?”

    叶孤城道:“陛下还记得嘉靖三十七年,五峰船主求通市而不得,反致巨舰百余艘,蔽海而来,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去岁以来,滨海已有反意,只恐不久之后,此景将要重现,海上一旦大举入寇,东南糜烂,定非陛下所愿。我以北上中原、请陛下改弦更张,准开海市为诺,让其暂不起事。陛下若是执意不肯,滨海万千人命,总重于陛下一人。”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对他们说的话,倒比我还管用,朕应该感谢你不杀之恩?”

    叶孤城道:“陈情与弑君,在我并无区别,能抵达陛下面前的剑,也并非只有我的一柄。为人所怨,还是为人所敬,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至于说话管用,陛下有善政,才会令行禁止。”

    这般说话,让皇帝失笑:“我想起魏子云之前说的,你胆子真大。”

    叶孤城也笑:“按照禁令,毕竟我已经谋叛十多次了。”

    于是二人竟都笑了。

    做出些前朝没有的业绩,也是皇帝心心念念的事。他沉吟许久,似是心有所动,道:“朕会设法开禁,但开禁之后,诸事如何安排,恐不易为。”

    叶孤城道:“陛下既为天子,岂做易事?”

    皇帝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走动几步,叶孤城也起身。皇帝用镊子轻轻拨动炉中香料,龙涎香幽雅的香气再次充盈整个书房。

    叶孤城道:“我方才对陛下所说的话,不过是滨海乡民的愿望,代他们传入陛下之耳。接下来的话,才是我要对陛下说的话。”

    皇帝看着他。很少有人能承受天子如此直视的目光,直视天子,不合礼数。

    叶孤城没有回避皇帝的目光,他说道:“我知道陛下接受开禁,不论为了民生也罢,还是为了减少海寇也罢,都是权宜之计。陛下心中,并不想开禁,海船纷至沓来,像鞑靼的马队一样让朝廷感到不安。陛下向往的,是全民耕织、鸡犬相闻的三代之治,眼下只是无力镇压、事急从权,将来若是有办法,陛下只怕还是想要禁海。”

    皇帝同意开禁,本有些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刻薄地洞穿了自己的想法,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叶孤城道:“南海往来商盗,除南海诸藩与倭人之外,更有商船从万里外来,在南洋诸岛以商为名,圈城掠地,汉人船主甚至要伤亡数百人才能攻下他们数十人,日渐扩张,长久盘踞,令人忧惧。海防与通商,皆是陛下的天子剑。开禁犹如御剑,伤人亦能伤己,但不能因为剑能伤己,便弃剑不用。倘若陛下弃剑不用,则国门无守。既然海波永不会平,陛下把剑放在鞘中自守,不若用剑劈波斩浪。”

    皇帝道:“商人逐利,重商伤农;造船远征,徒伤民力;我以天下之大,自守有余。”

    叶孤城看了看炉中香烟,道:“陛下知道龙涎香从何而来?”

    皇帝笑道:“你以为朕孤陋寡闻?海上的物产,我也略知一二,这龙涎香是在大鱼肠中取得。”

    叶孤城道:“不错,是在鲸肠中取得。长鲸是海中巨兽,身躯庞大,力不可及,可是困在陆上,却会搁浅而死。只有大海能够承载如此巨物,国家也是如此。”

    叶孤城站在他近旁,道:“再大的国家,也大不过五洋和七海。”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