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梦中知在谁家2

    西门吹雪略用了一些点心茶汤,忽然起身对陆小凤说道:“明日木厂将棺木送来,我们就启程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陆小凤自然认为他都安排好了,道:“这么快,你真这么妙手回春啊?”

    西门吹雪道:“京师之中,你的交往太广,朝中往来的人也太多。今日皇帝让你进宫,你便进宫去了;明日若有江湖朋友要来瞻仰遗容,我要不要给他们看?”

    京城人多眼杂,若是在此办理丧仪,西门吹雪的顾虑确实极有可能发生。只要进了万梅山庄,西门吹雪自己的地界儿,无人敢造次,礼仪也可不讲,所以越早回去越好,陆小凤自然赞同。

    夜色已深,被他们包圆儿的旅店房间大都空出来,陆小凤就近挑一间干净的睡了。

    西门吹雪只在叶孤城身旁打坐,低首垂目,乌鞘的剑倚着他,一人一剑皆如老僧入定一般。虽然己身不动,剑气含而未发,周遭的风吹尘动,都不能逃出他的感知。

    深夜丑时,西门吹雪第二次在叶孤城身上试了体温。情况就像他准备好的一样坏,从失血的冰冷变成莫名的温暖之后,一路开始发烫。

    西门吹雪在掌上聚了一会儿内力,又无奈收起。外伤发热,则伤口不利,感染这种事儿,极为凶险,且不说脏器感染根本无法救,便是皮肉伤口也要肿痛积脓。什么内力也帮不上忙,主要还是靠医械洁净、药物清毒,剩下能否痊愈,多半要看天意。

    他燃了一盏灯,把所有的药瓶都拿到面前,慢慢思索着。在那一簇火苗的照映之下,竟连西门吹雪的脸色都变成温暖的朱红色。

    那一年春暖花开的四月,陆小凤问过他,你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他道,没有。

    陆小凤还问过他,这世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也没有。

    陆小凤最后问他,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他道,从来没有。

    那时他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杀人这件事,在他心里,杀人是神圣而美丽的事。

    火炉上的壶水是温热的,西门吹雪站起来,在茶盏里用水化开挑选出的成药,他捏开叶孤城的下颌,又捏起他的上嘴唇,把药汁强灌进去了。白云城主平素端正的脸被他这么一弄,看着有些滑稽,西门吹雪不由得又额外多捏了两把。他要是醒着怎样也不会让表情崩成这样子,西门吹雪想起他连胸口刺入剑尖的时候,都带着无悲无喜的微笑。

    天色一点一点地从漆黑变成湛蓝,变成深蓝,又微微出现了色差和分层,那后面藏着终将出现的光,又是一天将至。西门吹雪一点也不期待光,可是时间在万籁俱寂之中残酷地流逝着,天亮了就要出发,他必须直面这渐冷深秋漫长的道路和马车的颠簸。

    西门吹雪不烦恼,他现在的感觉还不如烦恼。这世上也许真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求叶孤城活下来就能成功的话……求他……也未尝不可。

    西门吹雪剑法通神,心亦早已祭献在剑技的祭台。他从不愿把精力消耗在心境、情绪这些虚无的东西之上,所以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第一次感到怀着对他人生的期望竟然比怀着对自己死的恐惧更令人疲倦。

    人挥手就能击碎一件东西,可是用什么办法都再也拼不回去了。

    救人比杀人难千百倍。

    而且既不神圣、也不美丽,只是令人痛苦、并且焦灼。

    又换了一副车夫装扮的合芳斋掌柜赶着一辆大车,大车上载着木厂送来的棺材。陆小凤赶着来时那辆马车,车里还是来时的二位。一行人哒哒哒地驾车走上去万梅山庄的官道。

    西门吹雪实在不想走官道,但无奈只有官道最平坦。

    本朝的形制,拉货的骡车四轮,转动不便,人乘的马车转动灵活,但只有二轮。二轮马车窄小的车厢并不能把人放平,硬木制的车轮包着角铁,结实是结实,震骨也是真的震,西门吹雪只能一路抱着叶孤城,因为发烧,整个人倒是热乎乎的。

    叶孤城不能分辨自己何时恢复了第一丝意识,因为这一丝意识并不受控。他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不知车行,不知驾车人,不知身边人,亦不知身在何处,那一丝意识随意乱飘,飘向他此生最熟悉的体验,颠簸的马车是浪尖的行船,萦绕不散的热气是南海四季的溽暑,还有刺痛……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刺痛,伴随着病弱少女意料之外的死亡,从此斩绝了他的少年时代。

    他的人生,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在陆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岛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船上过的,他踏入了绝大多数岛民想也未敢想过的帝国中枢,也去过绝大多数中原人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得懂筹海图编神机谱,也随便能讲几种方言。人的经历一多,很多事都能自然习得。

    飞仙岛于他本是避世之地,从名字便知道那是他成名之后才取名的岛;白云城却不是新建之城,代居广府白云山时,便以此为名,后迁人入岛,筑城依然以此为名。本为避世,然而世事避无可避。

    结识阿辛之时他还住在广府旧宅,偶然从珠江出海,技艺初成,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

    阿辛当时年已及笄,但是先天有疾,相貌稚弱。这姑娘聪明绝顶,功夫高下,看过便悟,却是一招一式都不能习。女孩生于武人之家,本就难以光大门楣,又兼不能习武、更恐寿命不永,就连双亲也不将她看在眼里了。她自知疾病相侵、年寿难毕,反倒意外豁达,多活一日便是多赚一日,所以终日面无忧色、嬉笑自若,既然双亲不管,也就结交起朋友来。

    习武之人在外头往往呼朋唤友吆三喝四,叶孤城的性情不要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便是长辈,都觉他无趣。他与阿辛同庚,被今天大橙子明天小叶子地乱叫一通,也只好认了。

    岐黄一道,他并不懂,阿辛每日言笑晏晏,他更看不出夭相,她想出海,他就带她一同出海。嘉靖二十七年以来,官军在浙江剿灭双屿岛,在福建擒杀李光头,在广东擒杀许栋,沿海的海商海盗,一时噤若寒蝉,叶家面上守法,并不造船,所以他们搭乘了其他船主的商船。

    这年头少有姑娘跟着远航的,阿辛也作少年打扮,她兴奋地看日出,看晚霞,看船驶过碧波的划开的白沫,偶然看到尾随的海鸥和鱼群,更是稀罕得不得了。她好奇地到处走,突然上了船工们休息的甲板。船工都是粗人,太阳出来,一排排半裸着躺在甲板上面“晒鸟”,虽然粗俗,也是常事,叶孤城知道船上免不了这些事,就算是船主也不能要求一年到头妻儿不在身边的苦工们像儒生一样文雅收敛。他急忙把她一把拽回去了。

    阿辛脸色如常道,要不你也去晒晒太阳。

    闹得他耳朵都红了,这姑娘说话惊世骇俗。

    船入南海,碰上被官军打散的海盗残部,劫持货船,索要财货。

    这是近海常态,海盗是海商也是边民,是是非非一言难尽,不给生路却一味杀戮,这种事终是无穷无尽,所以叶孤城在船上也不出手。倒是有条精干汉子看他二人年少,阿辛更是稚弱,挺身相护。

    问了姓名,竟然是船主这边的人,来自九都明月港,叫做张维。

    商人重利,不想船东之中竟有这样勇敢耿直之人,叶孤城也不好意思让他相护。

    底层互害、自相残杀,终究还是一场厮杀。最后叶孤城把海盗船主赶下海。船身很高,他只借一点点力站在船身侧面的铆钉上,海盗船主一扑腾上来他就用带鞘的剑摁下去,如此再三,灌了一肚子咸水之后,水里人终于答应带人撤离,他才把绳索递出去让对方抓住。

    海盗手下活得性命,商船船主为了避祸,只好暂时绕路,等到叶孤城发现情况不对直入轮机房索取海图的时候,船已是彻底偏离了航线。

    风暴将至,最近的港口却还遥遥无期,大船在一望无际的黑云暴雨和滔天巨浪里粉身碎骨,船主想保的货物也随之葬身大海。

    上了逃生小船的只有七个人,小船只有一个小小的船舱。

    失去了可以生活的大船,才会知道大海比沙漠更荒凉。茫茫沧海遇到海鸥和鱼群的几率比在沙漠上遇到草木的几率还要小,没有草根,没有树皮,只有水,不能喝。

    风暴后的第四天,海日升起,碧海青天,一望无际,噬人的魔物再度恢复了它的美丽与平和。叶孤城看着阿辛在船舱里的睡铺中断了最后一口微微的呼吸,除了剑,他也只有空空的两只手,他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她活下去。

    他守着女孩的尸体,如果还能活着返家的话,他得给阿辛家里一个交代。

    他无悲无喜地看着,一次次把心中生出的情绪消弭,海难这种极端的处境,放纵悲伤是会致命的。

    日落月升,几日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境。目睹过他把海盗一次又一次地摁进海里,其余五人就是比他年长甚多,也始终不敢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张维上前,吞吞吐吐道:“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所以,想、想请……”

    叶孤城:“所以?”

    十只眼睛都不断去瞟他身边少女的尸体,有人甚至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张维硬着头皮道:“我们也知道他可怜,可是他已经死了,总比大家都饿死了强……”

    突然有一个比张维刻薄许多的声音道:“再放下去,就放烂了,就浪费了!”

    张维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这种事,如何敢说得如此露骨。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