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肝肺皆冰雪3

    鱼家四兄弟和他们的剑现在都倒在地上,地上散落着十几个半截的剑,残剑的边缘在月下反射着微光。

    叶孤城持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咫尺天颜。

    他花了九个月的时间,毁船渡海、投奔权门、千里北上、布局杀人、欺骗了陆小凤也欺骗了西门吹雪,终于站到了这里。这里并不是尽头,而是开始。

    别说他这样的江湖人,多少给朝廷效力的地方官一辈子都看不到一次皇帝的真容。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叶孤城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意外,因为皇帝和南王世子确实极为相似,他早已看惯南王世子的面容。

    皇帝刚刚被从睡梦中惊醒,还穿着就寝的衣服,他鹅蛋型的椭圆脸白皙端正,唇边柔毛茸茸。他的样子和绝大多数青年一样平常,他手中的权力却绝不平常,这种权力使他几乎成为人间的神。

    叶孤城并不憎恨他,本朝立国近二百年,围绕着沿海的杀戮由来已久,皇帝才刚即位,何咎之有。

    但是叶孤城不打算放过他,国策的正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微小的错误和偏执,落到民间,便关乎万家生死,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绝不能辞其咎。

    皇帝也在看着他。皇帝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而这两人年纪体貌都不同,所以他立刻就认出了来人。他也听说过这位剑客的一些轶事,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堂弟在和叶孤城学剑。

    聪明不过帝王,伶俐莫过江湖,谁比谁又差多少呢。

    太和殿的屋脊上,西门吹雪看着对面的人,冷笑道:“我的剑虽然是杀人的凶器,却不杀一心求死之人。”

    他收起剑光,腾身而去,白衣如练,没入大殿飞檐之下。身后的这一场荒唐闹剧,呵斥争吵、毒砂解药、□□、杀手拔刀、侍卫殒命,都已不再是他关心的事。

    可是他所唯一关心的事呢?

    灰暗的幕布已经掀开到这种程度,西门吹雪几乎就要窥见这场遮遮掩掩的密室戏剧的真貌。为什么要约战、为什么选在紫禁城、以及为什么要有一个吸引众人的替身,他已经大概知道了叶孤城要做什么。名动天下的约战竟然是障眼法,而他西门吹雪竟然被当做了道具。

    陆小凤慢了一拍,四条眉毛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不可能像西门吹雪一样百事不管,他急急忙忙逼着魏子云带他去找皇帝。

    封闭的南书房之内,皇帝无疑是全场最尊贵、也最被动的人。

    就在天黑之前,他还是宫廷生杀予夺、令行禁止的主宰者,却在一觉醒来陷入生死危局。

    自幼所受的帝王教育,各种大场面历练的经验,使他此时仍旧支撑着天子的镇静与威严。他不知道鱼家四兄弟的生死,这四个丑陋到畸形的武人曾经一夜夜宿在他的卧室里为他效死,但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这四个人就算活着,此时此刻也没有用了。

    屋中剩下的三个人——他的心腹太监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心腹,他的堂弟拥有一副可以取代他的皮囊而且跃跃欲试,至于第三个人——他看着白衣的剑客,即使在帝王面前,也有昂首天外、皎然不群的仪态。这个从未踏足过宫禁、携带着一身世外的傲慢与无知、对他来说最陌生的人,竟然成为此时此地控制一切的人,可以在顷刻之间决定一代帝王的生死,真奇妙啊。

    但这可以控制一切的第三个人,在皇帝的眼中,恰恰是唯一与他没有利害冲突,可以作为救命稻草的人。皇帝做出了试探:“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皇帝的意图非常明显,“佳人”自然是笼络,而一个“从”字,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叶孤城从贼群里剥离出来了,隐隐有几分规劝。

    皇帝不知道南王世子还留有什么后手,但他清醒得很,此时此刻,眼前的三个人之中只要叶孤城反水,不,哪怕叶孤城中立,他就可以马上脱身。

    叶孤城不会去推敲朝中之人那些文字游戏,即使以江湖人的标准而言,他说话也很直截了当,况且佳人从贼,就算此言出诸天子之口,对他也算冒犯。他直接怼了回去:“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成王败寇之说显然有辱帝王天命之感,皇帝的架子是不会倒的:“贼就是贼。”

    叶孤城侧目:“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他们都是贼么?”

    皇帝道:“为报私人之恩,弃亲毁身,血溅五步,古人虽称之为勇士,我却认为不足取。”

    叶孤城道:“留侯博浪锥,也是贼么?”

    以博浪锥自比,将帝王放在暴秦之位,这本是凛然一句诘责,皇帝脑中突然却划过前宋王荆公“留侯美好如妇人,博浪沙中击秦帝”之句。

    更糟糕的是,因为太过紧张,他嘴一快把上半句给说出来了。

    “留侯美好如妇人……”

    叶孤城涉猎不像皇帝那样广,他迷惑道:“什么?”

    皇帝应该庆幸南王世子请的是叶孤城,而不是仗义屠狗的莽汉,肯跟他谈这么久的话,而不是上来就像对待鱼家兄弟一样把他放倒。

    王安和南王世子有些焦躁。南王世子已经听出了皇帝堂兄如此说话的用意,以及那些故作轻浮的笼络。叶孤城迟迟不动手更令他焦躁。谋朝篡位,他又何尝不是铤而走险,生死成败,系于此时的叶孤城一人之手,他竟不敢迫他。

    谋朝篡位,那是南王府的事,对叶孤城来说却无用且无益。不论是陈情还是兵谏,他需要找机会控制皇帝,他还需要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无视世子的焦躁和皇帝的笼络。

    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包括执剑的他自己,命运都系在他的剑尖上,剑尖像新月的钩尖一样锋利,如将玉指甲,掐破碧天痕。

    天上的月却是澄明浑圆的。

    西门吹雪在皇城中如在无人之境中行走,快到城门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

    西门吹雪在城门之下转身倚剑而立,他终于还是没有走出皇城。

    西门吹雪虽在江湖,毕竟也在朝廷的治下,知道有些江湖事朝廷管不了;但他也知道有些朝中事,江湖人绝对不能碰。紫禁城看起来雕梁画栋,金楼玉阙,庄严无比,这红墙黄瓦之中的残酷无情、刀兵血泪,又岂能为外人道。那茫然无知的白鸽子,千里万里地飞来,莽莽撞撞的进罗网,他以为他还飞得出去么;纵使一时飞得出去,还有生路么。

    西门吹雪叹了一口气,这番约战,怕不是还没有见面,就要成最后一面。

    他在等。

    南书房中的皇帝已经镇静下来:“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朕的意思,你想必明白。”

    叶孤城的剑尖不动:“天下可平?万民可安?”

    一个帝国总有许许多多多的事,除非真是四方丰稔的太平盛世,否则任何一个有理智的皇帝都不便自我吹嘘天下平、万民安。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只需向天地告成,此非你所能妄自诘问。”

    叶孤城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外事,不晓世情,也能自称受命于天?”

    皇帝沉声道:“你敢弑君?”

    叶孤城漠然道:“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

    皇帝反问:“你认为朕是桀纣之君?”

    叶孤城道:“有什么样的君,便有什么样的民。若在陛下眼中,我是桀纣之民,那么陛下如何,不问可知。”

    王安终于看不下去这般拖沓,大声喊道:“快动手!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南王世子故作镇定地激将:“白云城主不会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皇帝。

    虽然皇帝不动声色,但叶孤城的话对刚即位的他来说,确实是个打击。他从少年时被立为太子,受唯一且最好的帝王教育,年纪轻轻便登基为帝,踌躇满志,宵衣旰食,自然也想要做个乾纲独断、名垂青史的贤君明主。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应当得到万民的爱戴,没想到却迎来了憎恨的剑。

    最初他认为叶孤城不过是被南王的野心裹挟,谋朝篡位的野心家罢了,但是谈话之间,他终于觉察到,眼前的三个人,来意似乎并不相同。

    皇帝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想让朕做什么?”

    叶孤城道:“想请陛下不要惊动他人,跟我们走。”

    ——若使皇帝明白东南沿海的局势,接受开禁的策略,明发上谕,一晚上的时间并不够。

    南王世子急道:“你不杀他?”

    叶孤城道:“今晚之前,他和朝臣、妃嫔商议过什么事,世子并不知道。如果杀了他,世子万一遇到质疑,无人可询,如何应对?”

    南王世子只得认了。

    皇帝却道:“如果朕不答应呢?”

    叶孤城看了看他,作势举起剑——

    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眼角余光看见是陆小凤,叶孤城几乎不做停顿,手中剑立刻向南王世子刺去。

    ——这是他的策略,只要事败,立刻刺向南王世子,会使撞破的人陷入迷惑。

    南王世子的反应也同样快,厉声喝道:“给朕拿下!”

    陆小凤也一时辨不清两个皇帝到底谁真谁假。

    叶孤城却明白自己必须立刻脱身,他借着陆小凤迷惑的瞬间,破窗而出。

    西门吹雪还站在皇城壁立的大门之下,他还在等。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